阿納斯塔夏 /《俄羅斯的鳴響雪松》第二十章節. !

阿納斯塔夏 /《俄羅斯的鳴響雪松》第二十章節. !


來源:愛世界工作室

20.  俄羅斯的鳴響雪松

我決定回去我租的套房。春天已輕撫著莫斯科。廚房只剩下半瓶葵花油和糖,需要補充食物,所以我決定把我冬天戴的貂皮帽賣掉。那是真皮,不是仿的,所以很貴。當然現在戴已經過時了,但至少能替我換來一點東西,我一邊想著, 一邊走向莫斯科為數眾多的其中一個市場。我來到賣水果和雜貨的攤位,他們看了看帽子,沒有急著要買的意思。就在我決定要降價的時候,迎面走來兩個男人,他們拿起帽子翻來翻去,檢視上面的毛皮。

「試戴一下,你去跟誰要個鏡子。」其中一個對他的伙伴說,並建議我們到旁邊等。

我們走到這排攤位盡頭的一個小角落,等他朋友拿鏡子過來。沒多久,他卻從我背後悄悄地出現,往我後腦送上一拳,我立刻眼冒金星,眼前一片模糊。我勉強靠著欄杆沒有倒下,等我站穩,我的顧客早就不見了,帽子也是。只有兩名婦女在一旁嘆氣表示同情:

「您還好嗎?這些畜生。您坐一下吧,這兒有個箱子。」我靠著欄杆再站了一陣子,才慢慢地離開市場。天空下著春天的毛毛細雨,我在馬路邊停下來,好看清楚左右來車,準備過馬路。我的頭痛得嗡嗡作響。一台車在我打哈欠時近距離開過,濺起地上的泥水,弄得我整個褲子外套都是。正當我思考該怎麼辦,還沒移動半步時,一台卡車又濺起相同的水花,這一次甚至濺得我滿臉都是。我遠離路邊,移到攤位的遮棚下躲雨,想著接下來怎麼做才好。

我這副模樣,他們當然不會讓我進地鐵。距離我住的地方有三站,可以用走的,可是依我這副模樣,警察會把我當成醉漢、流浪漢或可疑份子攔下來,還要在他們問話時辯解自己的清白。我又可以對他們說什麼呢?我現在到底是誰?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一個男人。他慢慢地走著,手裡拿著兩箱空瓶子,看起來就是個經常出現在攤販四周、酒不離身的流浪漢或酒鬼。我們四眼相對,他停下來,把瓶子放在柏油路上開始對我說話。

「你在那裡看什麼?這裡是我的地盤,走開。」他用冷靜但毫不退讓的口氣對我說。

我一點也不想,也沒力氣回嘴或爭辯,我說:「我沒有要搶你地盤。等我差不多可以走了,我馬上就會離開。」

不過他繼續跟我說話:「要去哪?」

「不關你的事,我走就對了。」

「你走得到嗎?」

「走得到,只要沒人礙著我。別過來。」

「你這樣子,站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多遠。」

「干你什麼事?」

「流落街頭?」

「什麼?」

「啊,新來的。好吧,就讓你暫時在這歇一會兒。」 他拿起箱子走開了。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包東西,又開始跟我說話:「跟我來。」

「去哪裡?」

「在我那兒待個三小時左右,或者待到早上,等你乾了, 你再上路。」

我跟在他後頭,問他:「你的房子離這裡很遠嗎?」

他頭也不回地回答:「我的房子,你就算走一輩子也走不到。我的房子不在這,不過有我的秘密基地。」

我們走到一棟大樓的地下室門口,他叫我在旁邊把風, 等到附近都沒有居民了,便用一個像鑰匙的東西把門給打開。地下室比外頭溫暖。熱水輸送管線外麵包的隔熱層被刻意拆掉了——大概是某個流浪漢拆的——所以特別溫暖。其中一個角落堆了一些破布,一絲光線從佈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上頭。我們走向另一個較遠的空曠角落。

他從手裡那包東西拿出熱水瓶,打開蓋子含了一口水, 像噴霧器一樣朝四面八方噴水。他解釋說:「這樣灰塵才不會到處亂飛。」

接著他移開立在角落的一塊木板,從牆壁夾層取出兩片用大塑料膜包起來的夾板,和一些同樣用塑料膜包起來的厚紙板,在地板上鋪好兩個自製床板。他從角落拿了一個空罐頭,點燃裡面的蠟燭。罐頭蓋是乾淨的,開到一半,微凹成一個半圓形,形成反光鏡。這小小的設備照亮了夾板邊緣, 和夾板之間半米的空間,他就在這空間鋪了一張報紙,隨後從他那包東西里面,取出一塊起司、麵包、兩盒優格。〔優格,yogurt(酸奶)的音譯。一般管凝膠狀酸奶稱優格,較有流動性的叫優酪乳,英文中都是一個東西——yogurt 。〕

他細心地切著起司,說:「還站著幹嘛?坐啊,把外套脫下來放在管子上,乾了以後就可以清理乾淨了。我有刷子。褲子就穿在身上讓它乾吧,別弄得太皺。」

他同時拿出兩個封起來的一百公克伏特加杯,我們坐下來吃晚餐。整個地下室都是灰塵,他剛剛打理過的這個角落, 卻很乾淨舒適。

我們舉杯敬酒時,他自我介紹:「叫我伊万吧,這裡不加父名。」

雖然地下室裡滿是灰塵,但他自製床板、把食物整齊鋪在報紙上的熟練動作,在這個地下室的角落營造出乾淨舒適的氛圍。

「你有什麼比較軟的東西可以墊嗎?」吃過晚餐後我問。

「這裡不能放布,布會髒掉然後開始發臭。那個角落的鄰居……他們有兩個人,有時候會出現,那裡被他們那些布搞得又髒又噁心。」

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回答他的問題,不知不覺,我開始跟他講起遇到阿納絲塔夏的事,講起她的生活方式和特殊能力,講起她的光線、她的夢想,和她渴望實現的理想。他是第一個聽我講阿納絲塔夏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他聊阿納絲塔夏的奇特之處,為什麼要告訴他阿納絲塔夏的夢想,還有我是如何承諾要幫助她的。我試圖以純淨的立意組織企業家結社,結果我錯了,我應該先寫書。

「所以現在我要開始寫書,並且想辦法出版。阿納絲塔夏說必須先有那本書。」

「你確定你寫得出來,而且沒有錢也能出版?」

「我連自己確不確定都不知道,總之我會朝那方向努力。」

「也就是說,有這樣一個目標,而且你準備要達成這個目標?」

「沒錯。」

「然後你相信一定可以達成?」

「我必須試試看。」

「對……一本書……你需要很好的藝術家幫你設計封面, 他必須用心設計,準確傳遞出這本書的思想和目的。沒錢怎麼請得起藝術家呢?」

「只好不請藝術家,也不特別設計封面了。」

「一定要好好做對這件事,搭配一個完全跟內容吻合的封面。要是我有圖畫紙和畫筆、顏料就好了,可惜這些東西現在都很貴。」

「你是藝術家?職業藝術家?」

「我是一名軍人,但我從小就愛畫畫。我參加過各種藝術性質的社團。後來,只要我一有零碎的時間,我都會拿來作畫,畫完了再送給朋友。」

「既然你無時無刻都想作畫,怎麼會讓自己成為軍人?」

「我的曾祖父是軍官,我的祖父和父親也是。我敬愛我的父親,我感覺到、也知道他期望我成為什麼,我盡力符合他的期望,並且升到了上校。」

「哪個單位?」

「主要是在蘇聯國安局(KGB),我從那退役的。」

「被裁還是被辭退?」

「我自己遞的辭呈,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麼?」

「你知道嗎,有這樣一首歌,歌詞是:“軍官,軍官,你的心臟是靶心。”」

「有人想謀殺你?想取你的性命?對你開槍復仇?」

「當軍官常常中槍,但軍官為了保護跟在後頭的人,永遠要往槍彈前進,不會去想自己的心臟被瞄準了,而且最致命的一擊通常來自背後——完全命中、在無聲無息中爆炸、直接對準心臟。」

「什麼意思?」

「還記得重建前的日子嗎……像是5 月1 日、11 月7 日〔分別為五一勞動節和十月革命紀念日,但在蘇聯解體後都一度停辦盛大的遊行活動。〕這樣的國定假日,浩蕩的隊伍齊聲大喊:“勝利”、“榮耀”、“萬歲”……我和其他軍官——不止是國安局的——都因自己身為這群人的護衛盾牌感到光榮。保護這些人,就是大多數軍官生命的意義。

「後來重建、開放〔戈巴契夫在1985 年提出的改革開放政策,使人民獲得更大程度的言論自由。〕,出現了其他口號。我們國安局軍官,變成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們成了劊子手,我們選錯了保護的對象。曾在紅色旗幟下列隊遊行的人群跳到別的旗幟下面,把我們列為罪人。

「我太太小我九歲,是個美麗的女人……我以前深愛著她……現在也是。她曾經以我為榮。我們有一個孩子,一個獨生子。也是人家說的老來得子。他現在十七歲了,一開始也深深以為我為榮、尊敬我。

「這一切開始以後,我太太開始變得沉默,不願意直視我,開始因我感到羞恥。我遞了辭呈,找了一份工作,在商業銀行當警衛,把國安局的制服永遠藏起來。然而我太太和兒子始終沒有問出口的問題一直懸在半空中。沒有問出口的問題,是沒有辦法回答的。他們從報紙和電視熒幕上看到了答案,顯然我們這些軍官除了享受夏屋和武力鎮壓,什麼事也沒做。」

「不過電視裡上級軍官的奢華夏屋都是真的,不是造假的圖片。」

「沒錯,是真的,不是圖片。許多人會指控這些夏屋的主人,然而這樣的夏屋,跟指控者今天所擁有的比起來,不過是可憐又寒酸的雞舍。你有豪華遊輪,那可比將軍的夏屋多得多,然而一個將軍得先進軍校、挖壕溝,再成為中尉、從一個軍營搬到另一個軍營。他就跟其他人一樣,為了孩子, 希望能擁有夏屋,擁有房子。誰又會想到有多少個夜晚,他得從夏屋溫暖的被窩裡跳出來,進入備戰狀態。

「過去的俄羅斯器重軍官,給他們分配了大量土地,現在卻認為一個夏屋附帶一千五百平方公尺的地對一個將軍來說太多了!」

「以前的生活跟現在不一樣。」

「再也不一樣了……但……矛頭第一個指向軍官。

「軍官進入參議廣場,為人民著想,後來卻被處以絞刑, 丟到西伯利亞的礦坑。沒有人為他們挺身而出。

「為了沙皇,為了祖國,在戰壕里奮力對抗德軍。革命愛國主義者卻在沙場後方准備好比鉛彈更可怕的槍彈,瞄准他們的心臟,等著他們回家。“殘忍的白軍”——從戰場返回、 試圖建立秩序的軍官被冠上這樣的稱號。到處混亂崩壞,過去的價值——物質和精神的價值——被焚燒、踐踏。對那些軍官而言,是極為艱難的時期,於是他們走出去,穿好整潔的襯衣、套上製服,進行心理攻防戰。心理攻防戰是什麼,你知道嗎?」

「電影裡看過,一種嚇唬敵人的戰術。電影《夏伯陽》(Chapaev)裡面,機關槍掃射列隊前進的白軍,一些軍官倒下後,隊伍又重整成新的隊形,向前進攻。」

「沒錯,倒下後繼續前進。只不過,他們並沒有進行攻擊。」

「那為什麼繼續前進?」

「軍事演練上,任何攻擊都要以我方損失最低的前提下, 擄獲或殲滅敵人。進入槍林彈雨、佔領對方壕溝,這些只有在你有意識或下意識為了達成別的目的,才有可能進行。」

「什麼目的?」

「也許,以違逆軍事法則、賠上自己性命的舉動,要射擊手停下來去思考,去理解,而非射殺這些列隊前進的人。」

「那麼,他們的死,不就類似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

「類似,但一般人多少都還記得耶穌基督,這些列隊前進的軍官及年紀尚輕的號角手,卻被世人遺忘。也許他們穿著整潔襯衣、套著軍官制服的靈魂,依然踏步迎向我們射出的子彈,向我們呼喊,要我們停止,仔細思考。」

「為何向我們呼喊?他們中彈時我們甚至還沒出生。」

「我們當時還沒出生。但是今天,子彈還在飛著。發射這些新子彈的,不是我們,還會有誰?」

「確實是。子彈到今天還在飛,都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停下來?你為什麼離開家裡?」

「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種眼光。」

「哪種?」

「有天晚上我們在看電視。我太太在廚房,我兒子跟我在看電視。一個政論節目開始了,在談國安局,誇大抹黑得很明顯。我故意拿起報紙假裝在看,表現出對這節目沒興趣的樣子。我希望我兒子轉台,他對政治話題沒興趣,只愛音樂。但他沒轉,我把報紙弄出聲音,用眼角的余光看他—— 我看見他坐在椅子上緊抓著扶手,抓到手失去血色,整個人一動也不動——我知道他沒有轉台的意思。我把臉埋在報紙後面盡量忍耐,直到我再也忍不住,我把報紙揉成一團丟到旁邊,跳起來大吼:“關掉!你關不關?”

「我兒子也跟著站起來,但他沒有走向電視,而是不發一語盯著我。電視繼續播……我兒子瞪著我。

「那天晚上我留下一張紙條,說:“我必須離開一段時間。”就永遠離開他們了。」

「為什麼永遠?」

「因為……」

我們倆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當我試著把自己在夾板上弄的舒服點準備睡覺時,他又開口說話了。

「所以,阿納絲塔夏說要帶人穿越黑暗力量時光?“我會帶人穿越,然後畫下句號!」

「沒錯她這樣說了,而且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她應該挑選出一支精銳部隊,我願意當她部隊裡的士兵。」

「什麼部隊?你沒搞懂。她不可能使用暴力,她想用其他方式影響別人,她要用她的光線。」

「我有一種感覺,我認為,她能做到。很多人都會想被她的光線溫暖,但只有少數人會了解,自己也必須動腦。阿納絲塔夏需要我們的幫忙。她只有一個人,連一個小小分隊也沒有。她召喚你,請求你,你卻窩在地下室,搞得跟流浪漢一樣,好一個企業家啊!」

「你也一樣,國安局長官,窩在這裡呢。」

「好了,睡吧,下士。」

「你的營房有點兒冷呢。」

「難免的。把身體捲起來,保住體溫。」

他爬起來,從夾層取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起來的東西,蓋在我身上。昏暗的燭光中,他大衣上的三個星星肩飾在我臉龐發亮。蓋上大衣身體變暖,我就這麼睡著了。睡夢中,我聽見在角落堆積破布的流浪漢們回來了,看我在這過夜,向上校勒索一瓶酒。他答應明天就給,但他們堅持現在給,還威脅他。上校移動了他的夾板小床,擺到我和這些流浪漢之間,說:「想動他,先跨過我的屍體。」然後躺在他的夾板上, 把我和流浪漢們隔開。一切又歸於平靜。我覺得溫暖又心安, 直到上校搖我的肩膀我才醒來。

「起來了。起床。我們要離開這裡。」

從霧霧的地下室窗戶看出去,天空才剛開始出現些微光線。我從夾板坐起來,感到頭痛欲裂,呼吸困難。

「還很早,天都還沒亮呢。」

「再過一會兒就太遲了,他們混了粉末點燃棉花,老把戲了。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窒息昏死過去。」

他拿著一支鐵撬之類的走向窗戶,開始扳動窗架。那些流浪漢已經把門從外面反鎖了。他把窗架挪開,打破玻璃, 鑽到窗台上。地下室的窗口正對著一個被柵門蓋起來的水泥凹井。上校接著開始搖動柵門,想讓它脫離固定住的地方, 但沒有成功。我靠著牆邊,頭還在暈。上校從窗戶破掉的地方探頭進來,向我下達指令:

「蹲低,底下煙霧比較少。盡量別動,吸氣吸小口一點。」他用肩膀撞開柵門,將柵門推開後,把我拉了出來。我們坐在地下室窗外的水泥地上,靜靜地吸著莫斯科清晨破曉前的空氣。暈眩感逐漸消退,開始有點冷了。我們倆各懷心事默默地坐著,然後我說:

「你的鄰居不是很友善,難道這裡歸他們管?」

「這裡每個人的事歸自己管。那是他們的手段,把無家可歸的人帶來這裡,跟他索討過夜費,要是不給,就在杯子裡摻東西,或是等他睡著用煙熏他,像對我們這樣。那人身上要是還有東西,就一次搜刮,把想要的全部拿走。」

「身為一名國安局軍官,你竟然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你大可揍他們一頓,讓這種事情消失。還是你只坐過辦公室,像個公務員,整天處理文件,連擒拿術也不會?」

「我需要在辦公室值勤,也需要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執勤。會擒拿術是一回事,用上它又是另一回事。面對敵人是一回事,面對一般人又是另一回事,我有可能拿捏不准而施力過當。」

「你當他們一般人?你在這里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們正在搶劫,隨時都有可能殺人。」

「他們的確隨時都有可能殺人,但靠武力是制止不了他們的。」

「我們差點就死了,你還在講大道理。我們勉強逃過一劫,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們這樣幸運。」

「嗯,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們這樣幸運……」

「既然你明白,為何光講大道理,不去行動?」

「我不能打人。我說了,我可能會拿捏不當。回你的基地吧,天已經亮了。」

我站起來和他握手告別。走了幾步後,他從背後叫我:「等等!回來一下。」

我朝著坐在水泥地上、無家可歸的上校走去。他頭低低地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叫我?」我問。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確定可以?」

「可以。離這不遠,只有三個站,我走得到。」

「我是說,你可以達成你的目標嗎?確定嗎?寫一本書並且出版?」

「我馬上就要開始行動了,先寫​​寫看。」

「阿納絲塔夏說你可以?」

「她是這樣說的。」

「那你怎麼沒有馬上寫?」

「我認為另一件事比較重要。」

「意思是你沒有能力確實執行命令?」

「阿納絲塔夏沒有命令我,而是請求我。」

「她請求你……也就是她的戰略、策略都想好了,你卻擅作主張,把事情搞複雜了。」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下給你的命令,最好認真聽。來,拿去。」他遞給我一個用小塑料袋包起來的東西。我一翻開,看見塑料袋裡裝著一枚結婚金戒和十字架銀鍊。

「人家會用半價跟你收購,就給他們半價吧,可能還夠你走下去。找不到地方住的話,回來這裡。我會應付他們……」

「你這是在做什麼?我不可能收下!」

「別說了。你該走了,走吧。注意!向前——走!」

「我說了不能拿!」

我想把戒指和鍊子還給他,卻對上他既是權威又是哀求的眼神。

「向後——轉,向前——看!齊步——走!」他壓低音量小聲地說,聲音裡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過一陣子,已經遠在我後頭的他,傳來小聲的一句:「一定要辦到。」

回到住處以後,我想好好睡一覺或躺一下,卻一直想到流落街頭的上校。我換上乾淨的衣服出門去找他,一路想著:「說不定他會願意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沒有什麼是他適應不了的。他做人實際又乾淨利落,還會畫畫,說不定可以幫我畫封面。而且我們兩個一起,比較有辦法賺些錢當房租,下個月我已經繳不出來了。」

等我走到我倆凌晨爬出來的地下室窗口附近,看見那裡圍了一群人——大樓住戶、警車、救護車。流落街頭的上校眼睛閉著躺在地上,面帶微笑,全身被濕土弄的髒兮兮的,沒有生氣的手握著一片紅磚,一個破掉的木箱立在牆邊。法醫在小本子上寫東西,他站在另一個臉孔扭曲、穿著破爛的屍體旁邊。旁邊大概是大樓住戶的一小群人中,有個女士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遛狗時看到他——臉上掛著微笑的——站在箱子上,面對牆壁。然後他們,三個看起來像流浪漢的人,兩男一女,朝他背後走過來。其中一個男的把箱子用力一拉,害他摔倒在地上。他們開始用腳一直踢他、罵他,我朝他們大喊一聲,他們才沒有繼續打他。這個微笑的人從地上爬起來, 很勉強才站得起來。他叫他們走,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眼前。他們又開始破口大罵,準備撲向他。就在他們靠他很近的時候,他突然一出手,就直接用手掌側邊擊中那個踢倒箱子的喉嚨。他連先握拳晃動一下、瞄準位置的動作都沒有,就打得那個人站不起來還一直咳嗽。我又對他們大叫,他們兩個立刻跑掉。那個女的先跑,另一個男的跟在她後面。這個微笑的抓著胸口。要是他心臟被打出了問題,應該先坐下或躺下才是,可是他走去箱子那裡。他腳步很慢地走過去,把箱子移到牆邊,扶著牆後站上去。情況很不妙,誰都看得出來。他開始往下滑,手裡拿著紅磚還在繼續畫,一直畫到倒地不起,最後他臉部朝上倒在牆邊。我跑過去一看,他已經沒了呼吸。他微笑著停止了呼吸。」

「他為什麼要站在箱子上?」我問這名女士。

「對啊,為何他心臟已經不堪負荷還要站上去?」旁邊也有人跟著問。

「他想繼續畫。那三個流浪漢偷偷從後面靠近他的時候, 他正在畫畫。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才沒發現吧。我跟我的狗在外面散步很久了,他從頭到尾都站在箱子上面畫畫,一次都沒有回頭。在那裡,他的畫,高一點的地方。」她指向建築的磚牆。

房子的灰牆上有紅磚勾勒的線條,一個圓圈代表太陽, 中間是雪松枝,沿著太陽弧線的邊緣,有一排歪斜的字。我走近牆邊一看,是「俄羅斯的鳴響雪松」。還有幾道光線從太陽邊緣射出來,一共只有三條,無家可歸的上校來不及補上更多。兩條短線之後是彎彎曲曲、一路畫到牆底的第三條線,那裡躺著無家可歸的上校,他微笑著死去的身軀。

我看著他帶著微笑、沾滿泥巴的臉,想著:「也許在他生命最後的一刻,阿納絲塔夏用光線碰觸了他的靈魂,溫暖了他。那多少讓他感覺溫暖了點,並且把他的靈魂帶進永恆無限的光裡面」。

我看著屍體被搬上車的過程。「我的」上校被漫不經心地扔上去,頭部碰撞著車底。我看了很不忍心。我把外套脫下來,跑過去車子旁邊,叫他們把我的外套墊在他的頭下。其中一個醫護人員罵了我,但另一個默默拿了外套,把它墊在上校斑白的頭髮下面。車子開走了,現場一片空蕩,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站在那裡,看著被朝陽照亮的圖畫和上面的題字,心中百感交集。做些什麼,我一定要為他做些什麼,這個國安局長官,在這裡捐軀的俄羅斯軍官!但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最後,我決定:「我會把你的圖放上我的封面,長官。我一定會寫好的,雖然我還不確定要怎麼寫, 但我一定會寫的,而且不只一本。我要把你的圖放在每一本的封面上,當成標誌。

我要在書裡向所有俄羅斯人呼籲:

「俄羅斯人,不要拿你殘酷無情的子彈、在無聲無息中爆炸的子彈,對著我們自己的軍官心臟發射!

「不要從背後射擊任何白軍、紅軍、藍軍、綠軍、準尉或將軍。從背後射擊的子彈比任何鉛彈還可怕。不要射我們自己的軍官,俄羅斯人!!!」

原文:https://mp.weixin.qq.com/s/aGpExY1W72INAW8D2S6nY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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